江天佑突然觉得有些胸闷。
不过纠结这种细节毫无意义,他把信纸对折,拉开窗边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铁皮盒子。
打开盒子,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
画面中心坐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穿着浅色旗袍,搂着一个襁褓。女子虽然面容姣好,却是个冷美人。美好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却照不到她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
和她对比起来,站在他俩后方,身着深色大襟衫的妇人就笑得开心多了。
江天佑把照片翻转过来,照片背后是两排娟秀的字迹:
吾儿天佑百日照,与花姑于涵养邨自宅前拍摄
1963 年 5 月
江天佑轻轻抚摸着蓝黑色的字迹,眼角微红。
这是母亲给他留下唯一的东西。
好婆说拍完照片的第二天,他的母亲就走了,说是去找他父亲,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之后,他就和照片上那个穿着大襟衫的妇人,也就是好婆相依为命。
好婆本姓花,是外祖母的陪嫁丫头,外祖母难产生下母亲后撒手人寰。好婆先是带大了母亲,后来又带大了他,自己却是终生未婚。
本来母亲留下的东西不止这些,可在一年后开始的那场运动中,他们主仆被赶出了原来的住所,家里的东西都被抄光了。家具卖到“淮国旧”,书籍信件全部扔在门口院子里烧掉,这张照片是好婆唯一抢救出来的东西。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襁褓里的婴儿长成了小伙子。江天佑早就过了对母亲依恋的年纪,不再渴慕亲情,没想到却从遥远的香港传来了有关母亲的消息。
江天佑喜欢看外国电影,洋人常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句话放在他身上也是一样的,那封带着海风的航空邮件传来的是母亲的死讯。
母亲江幼怡一个人孤单单地死在了养老院中,享年 62 岁。总算她还记得自己在大陆有个儿子,在离世前留下遗嘱,把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一笔不算丰厚的积蓄留给江天佑和好婆。
好婆不识字,江天佑把信念给她听的时候,以为好婆会伤心欲绝,没想到老太太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小姐到底为什么不告而别。后来我想通了,小姐要是不走,那几年里,以她的脾气恐怕也活不下来。能多活二十年,已经算是向老天爷求来的好运道了。”
好婆豁达得出乎江天佑的预料。
也是,她一生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经历了太多,早就看透了人世间的纷扰起伏。
然而江天佑还年轻,他有他的抱负和事业,母亲的遗产是他的第一桶金,他必须争取到手。
江天佑把照片放在皮夹中,打算带着它一同去香港。他正预备把签好的合同放进盒子里,看到落款处两个红色的指印时忍不住莞尔一笑。
直到起草合同的时候,两人这才知晓彼此的大名。
“江天佑先生,你好。”
“贺敏敏小姐,合作愉快。”
签完名,他们就像是合谋不轨的犯罪分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其事地朝对方伸出手。
女孩子柔软的手指划过掌心,在江天佑心下撒下一片涟漪。
“那我们这样就算签约成功了?”
“还差一步。”
贺敏敏说着打开包,掏出一支的口红。她拉过江天佑的手腕,在他大拇指的指腹上涂了一层口红。
“你以前没签过合同吧?光签字是不够的,要按手印。”
贺敏敏说着,把自己的手指也涂红了。
带着脂粉香气的红色的手印落在白色的信纸上,宛如两瓣玫瑰花瓣。
贺敏敏想来想去,自己之所以被郑翔骗得团团转,就是因为没上过门。
当初郑翔说双方家长在饭店见面就好。贺敏敏一想到自己家那指甲盖儿大点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待客,也就一口答应了。
后来两家在德大西餐馆见面,自家姆妈和兄嫂两人都是头一回吃西餐,紧张得都不知道怎么拿刀叉,稀里糊涂就被郑翔糊弄过去了。现在想来,一切都在郑翔的算计中,他压根就没打算让自己上门。
贺敏敏甚至怀疑,那天见到的两位老人很有可能压根不是郑翔的父母。
择日不如撞日,贺敏敏决定一会儿去小吃店通知江天佑,趁着明天休息去他家上门。
虽然女方先上门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再出格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也就无所谓了。
想到这里,贺敏敏浑身是劲,她刚把一条腿跨出壁橱准备起床,侄子贺杰像颗小炮弹似的朝她冲了过来,两只手趴在壁橱门上,一脸羡慕地朝里面打量。
壁橱不大,却被贺敏敏布置得很温馨。她在“床头”的位置装了台灯,橱门一关,可以在里面读书写字。壁橱四周包括顶棚都糊上了遮盖霉斑的淡黄色的墙纸。墙壁上还贴了现在台湾最红的偶像“小虎队”的明星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