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做官是复杂的门道,哪怕同一个翰林院中,一廊之隔便是高低贵贱两重天地。翰林院南院是挂职“翰林学士”为皇帝草拟制诏的朝廷高官,翰林院北院只是书画家、医生、道士等陪着皇帝游玩宴饮却不参与国家机密的“翰林供奉”。
&esp;&esp;比如李白。
&esp;&esp;一大早要到禁中报到,不到夕阳西下不得随意离开。喝酒游荡也不行,得恭候皇帝随时的传诏。别人都忙着国家大事,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读书:“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笑也只对自己,会心也只对自己。他以为珍馐美味、宝马貂裘就是挤进朝廷中心的标志,实际还差得很远。翰林学士不过是“使职”:一个翰林学士,必须已经有正式的官职,依照“本官”定薪俸,“翰林学士”这个官衔,加缀在本官前后,是亲近皇帝的证明,是荣耀。不过,翰林院的事情,虽然光荣,只是个兼职。但李白,跟别的翰林学士完全不一样——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在吏部的任何地方登记,更不要说“本官”。
&esp;&esp;这样隐秘的差别,是官僚家族里口耳相传的经验。李白给自己编造了皇亲国戚的身份,自称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唐高祖李渊是李暠的六世孙)。事实上,李白家里近世的先辈都是布衣平民,他又从哪里提前得知呢?
&esp;&esp;李白极力收敛起他大剌剌的性格,谨小慎微地学习做一个公务员。可是,总有藏不住的时候,便被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必须一边忍受刻板无聊的日常一边忍受同事的议论,向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李白可怜兮兮写道:“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他直到晚年都恨恨回忆起被排挤的生活是“为贱臣诈诡”。甚至,有人在他背后向皇帝说三道四,他知道了,但孤立无援,也无计可施,只能事后咒骂“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而另一边,得宠的人便可以“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
&esp;&esp;巨大的不公正让李白愤愤。他拘束着自己,只为等待皇帝兑现之前让他做中书舍人的承诺,但皇帝根本没再提起这话头。不仅没给他任何正式的官职,甚至没给他派什么正事。李白终于忍不了这望不到头的枯燥与排挤,向皇帝提出了辞职。
&esp;&esp;也许皇帝只是忙忘了,他一提出辞职便记起来了呢?
&esp;&esp;四
&esp;&esp;皇帝拿到辞呈,哦了一声,甚至没有像样地挽留,便赐给他一笔金子,体面地让他离开。永远有叠如浪涌的才子向皇帝面前挤过来,文学侍从是通向李白梦想的事业道路,但对于皇帝,只是少了一个陪玩的人而已,不是什么需要费脑筋思考的问题。
&esp;&esp;李白以为,他离中书舍人只有一步之遥。功败垂成,都是有人害他,他算来算去,害他的人一定是张垍——张垍以太常卿本官充任翰林学士,但他父亲是做过宰相的燕国公张说,自己是玄宗宠爱的女婿。在李白看来,一定是张垍嫉妒他,技不如人便靠着出身向皇帝说坏话。
&esp;&esp;但做中书舍人本来也不靠文采。这是帝国文官系统吊诡的地方,似乎文采、学问是甄选官员的标准,实际上,好文采远不如对官僚系统运作体系的熟稔。唐代授官,五品以上制授,六品以下敕授。制、敕与拜官的拜册都由尚书省相关部门拟定呈给皇帝。文官由吏部管辖,武官由兵部管辖。只有皇帝直接领导的供奉官(常常负有监察责任)如拾遗、补阙等,虽然是六品以下,由敕授,但不由吏部插手。中书省草诏,门下省审查批准,然后奏复皇帝,皇帝看过无误,便画“可”或“闻”,再转回门下省缝印,而后送尚书省执行。有时候中书省按着皇帝的意思拟出制敕,门下省审查不通过,门下省给事中可以“涂归”,“封还”中书。太宗贞观时候有名的魏征就做过给事中,曾经有封还敕书三四次不给通过,气得皇帝只能诏他御前讨论的故事。
&esp;&esp;在这样成熟的官僚系统里,皇帝喜欢一个人,想在官僚系统里给他一个职位,也需要许多人的点头同意。而这“许多人”有很多理由和方式阻止皇帝。官僚系统的分权是为国家机器能够正常运转而设,它负责过滤一意孤行的巨大危害,但同时,它也过滤特立独行的耀眼才华。
&esp;&esp;要做官,李白有许多考试可以参加:考进士,考明经,通儒家五经的,通一史的,甚至只是文章写得好的,被注意到了,与其相对应的六部二十四司具体的行政部门或者中书省都可以安排特别考试。皇帝还会在每年举办“制举”,以各种名目考试人才。
&esp;&esp;但“我不能参加任何正规的考试”这句话,李白没法告诉任何人。他年轻时绵州刺史便想要推荐他参加制举,被他以“养高忘机”为名,冷淡地拒绝了,哪怕他曾经在《秋日于太原南栅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石艾尹少公应举赴上都序》中以羡慕的口吻送别他参加制科考试的朋友们说:擅长政务也好,擅长外交也好,都能在制举里得